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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浮生六记》的叙事手法

       这是鄙人上学期完成的一篇作业,由于老师的要求不像论文那般严格,故其间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望诸位仅将其视作鄙人闲时的读书笔记。

       半夜读来觉得有趣(啊,大概是自以为是罢了),于是也分享到博客里。

       原有的注释就不一一标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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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本文引《浮生六记》的原文,均出自以下版本:沈复著; 林语堂译. 浮生六记[M]. 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1999年版。下面仅在引文后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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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本曾一度令英国读者着迷的小册子,沈复的自叙性散文集《浮生六记》有着特殊的叙事技巧——使其本非小说而胜似小说,生动活泼,常令读者如临其境。值得留意的是,这本看似以单一时间线索来叙述的小书因其叙事手法而呈现出一个非单线条的世界。通过对这一叙事手法的分析,笔者试图揣测沈复如此构建《浮生六记》的用意所在。

 

讲与谁听?

       《浮生六记》是自叙文,因此,其行文的出发点即是“我”——沈复,这就属于内部聚焦。但需要区分的是,此一聚焦者乃彼时彼刻的“我”,而非此时此刻的“我”。因为书中所呈现的视角都是由前者提供的。则后者是作为回溯旧事的叙述者而存在的,前者是被叙述者。概括地说,就是此时此刻的“我”试图重新展现彼时彼刻的“我”的视点。但书中并非一直保持这一视点,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在叙事过程中会时不时跳出来抒发一阵感慨,打破彼时彼刻的情境:

       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第56页,《闺房记乐》

       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第108页,《闲情记趣》

       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第200页,《浪游记快》

       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第212页,《浪游记快》

       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第232页,《浪游记快》

       沈复并未试图隐匿叙事者的存在,其行文读罢,更像是他本人一直在复述旧事。因其在直接引用彼时彼刻的对话时,基本都附加了对话以外的说明内容。而这种附加成分“每出现一次,都提醒着读者叙述者的存在,故而会磨钝模仿的锋芒”: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第46页,《闺房记乐》

       这个叙述者是显而易见的,且其行文时常伴随着戏剧化的效果。又尤其因为沈复屡屡使用预叙的手法,使得他的经历彰显出一种宿命感(且常带悲剧色彩)。这样的预叙颇多,有例如下:

       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第6页,《闺房记乐》

       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第32页,《闺房记乐》

       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第218页,《浪游记快》

       多用预叙大概也跟其结构安排有关。沈复将自己的人生轨迹分为四个部分(就现存篇目而言),分别记录“乐”、“趣”、“愁”与“快”之事。有时,预叙是为一笔带过与章节不符的部分(具体讨论将出现在下一章节)。

       再看其结构安排:四记中,“愁”在中间位置。就卷名而言,沈复想记录的不快之事要比乐事少。但回顾此前笔者所列举的,此时此刻的“我”时不时所生发的感慨,可以发现这些较为消极的表遗憾的叹词亦多散布于其他章节。在《闺房记乐》的开篇,沈复表示“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卷首;余以次递及焉。”(第2页)但这四卷的次第并不清晰,除去《闺房记乐》和《坎坷记愁》的事件在时间上大致上呈现出“先甜后苦”以外,乍一看没有明显的安排逻辑在里面。笔者揣测其因由,大概是沈复在忆旧之时,难免想起坎坷愁苦的经历,故将之夹杂于乐事之间。另外,虽卷五、卷六已佚,但其卷名大概也能让读者对内容安排略窥一二,尤其是卷六《养生记道》,其内容走向应是趋于平和的。

       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将“愁”事置于卷末大概能造成更大的反差,而沈复令其居间,则冲淡了这一效果。读罢,虽为其不幸扼腕,但紧接着的《浪游记快》又能使人释然。因而综上,笔者认为沈复作《浮生六记》是为借重构昨日世界以释今日孤苦愁闷之怀(此时的沈复已失莫逆知己、愁苦清贫)——往日之事虽有诸多遗憾,但亦有诸多和乐福祉。藉此,他既能抒发郁积之慨叹,又能从往事的幸福中寻得慰藉。则《浮生六记》的潜在读者,应是此时此刻的沈复。

 

如何讲述?

       《浮生六记》现存的四记中,不同的篇目侧重于不同的叙事基础。

       其中,《闺房记乐》与《坎坷记愁》以“模仿”为主,伴随着“叙说”来作衔接。 下面的例子多以“是”、“时”起头,或有“正”、“忽”字,其后多伴随直接引用的对话: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第8页,《闺房记乐》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第20页,《闺房记乐》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飞云过天,变态万状。——第28页,《闺房记乐》

       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第152页,《坎坷记愁》

       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第166页,《坎坷记愁》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第178页,《坎坷记愁》

       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第180页,《坎坷记愁》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第186页,《坎坷记愁》

       如此一来,读者很容易随之入境。画面上的人物活了过来,这样做所带来的真实感会比单纯叙说的要更深刻。其爱妻芸娘的形象因此栩栩如生。故《浮生六记》时常给人自非小说而胜似小说的印象。

       反之,《闲情记趣》和《浪游记快》则多以“叙说”为主。虽此二卷亦有加入一部分“模仿”的内容,但相比《闺房记乐》和《坎坷记愁》还是相对较少的。这也比较符合记物散文以及游记的特点。

       可见,沈复因各卷所需侧重的核心不同而对各部分的叙事基础有所选择。在对此作出分析之前,应当首先注意到他行文时对叙事时间的安排。

       事实上,这四卷中的所有事件都是能被放置在单一的时间轴上的,但沈复并没有这么做。相反,他根据每一卷所侧重的内容,撷取所需的事件,构成新的单一的时间轴。可以说,沈复要写这四记,就要将自己的人生轨迹重构四次。每一卷所透露的情感都是不一样的,而这些事件原本应该混合在一起,我们能得到不同的感受正是因为它们被重新安排了的缘故。四条时间轴有着不同的核心事件,它们是推动叙述和情节发展的动力。事件A在一卷中是作为核心的部分,但到了另一卷中则只作为衔接出现,就会被一笔带过。

       《浮生六记》中就常有这样将同一事件重复叙述的现象,只是各有不同的叙述方式。比如芸娘筹备为沈复纳憨园为妾一事,在《闺房记乐》中有详细的呈现,但在《坎坷记愁》中则以“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第132页)一笔带过;而由此导致的悲剧,在前者中仅作预叙——“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第78页)(思其缘由,大概是因为此一愁苦不属于记乐之范围),而在后者中又有描写详细的经过。另外,与表妹夫徐秀峰相聚,而后又有招妓之事的详细叙述,这些能在《浪游记快》中读到,而在《闺房记乐》中就未曾提及。后者呈现的侧重点在于芸娘爱美这一点上,则徐秀峰的出现在两卷中所推动的情节是不同的。又如沈复在《坎坷记愁》中所刻写的芸娘的不幸,那些坎坷到了《浪游记快》则仅仅是叙说而已:“末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愤激致病。”(第274页)

       文中多提及沈复与芸娘两人痴情,且因痴情导致悲剧。对于坎坷人生的回顾,沈复是这样的总结的:“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第124页)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应有所节制,故在感情丰富的《闺房记乐》与《坎坷记愁》之后安排《闲情记趣》和《浪游记快》两卷,因后两者多以叙说为主,其中情感的表现力要弱于模仿。

 

       沈复何以用这样的叙事手法来写就《浮生六记》?

       笔者认为,沈复作《浮生六记》,实际上是在对自己讲述过去的故事。除去已佚的两卷,他将昨日世界重构了四次。其中四卷都有芸娘的身影。他称自己“情痴”,又屡屡发现自己过往的悲剧多由重情导致。笔者认为,他因此在安排卷次时会注意让自己的情感保持一定的节制。个中慨叹,都是对今日的警醒。而昨日世界五味杂陈,欲求释怀,于是寄情于草木、山水,则文风始显放达。如此,他既抒发郁积之苦,又可回味旧日欢乐,更能在重构一切后得到释怀。

       有趣的是,沈复如此构建的四条时间轴,正显示了叙事时间的安排往往潜在因果关系的预设。在《浮生六记》中,我们能嗅到宿命论的味道。然而一件事的发生往往并不只由一个因素造成,而是有很多个。则各卷中单线条的时间叙述所呈现的因果关系,可说是沈复选择相信的因果关系。我们显然不能要求沈复的自述能做到“绝对真实”,尽管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并不介意将自己不太正面的形象展示给我们看(比如招妓),但是透过他的双眼构建的世界必然是他自己的世界,而这又必然是主观的 。如此,自叙文或自传似乎就不那么可靠了。

       如果沈复用唯一的时间顺序来组织他在书中所写到的所有事件,那么,我们的各种感觉就不会那么突出。因为当它们都交杂为一时,特有的因果关系就会显得非常模糊,而且我们不一定会把相关事件串联起来,并因此产生读后的情感。为了达到不同的叙述目的,他需要重新构建这些事件,指引读者走向他所认同的因果关系,以带给我们“乐”、“趣”、“愁”以及“快”。又因笔者认为沈复就是自己最大的潜在读者,则一定程度上,他以自叙的方式为自己对昨日世界的纷繁作出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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